《方言古语》《无字天书》《一画开天》
张石山 著
今天要推荐一套有些特别的书——“讲给孩子的传统文化”。这套丛书,意在收集那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的民间传统,用通俗晓畅的文字介绍给青少年,同时,作者还进一步提出了一些创新的观点,对学者、家长等群体也会有所启发。
丛书包含了《方言古语——与古人接头对话的密码》《无字天书——书本之外的文明教化》《一画开天——中国民间的数学教育》3册。《方言古语》以古诗词和当代方言为两大支点,以语音变化为线索,挖掘汉语背后的文化内涵,讲述了许多民间传说和故事。《无字天书》关注的是民间的谣谚,包括了童谣、谜语、动物、植物、生活用品与乡村礼仪六个部分,全书生动有趣,引人入胜,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家乡及童年的怀念之情。《一画开天》关注的是民间的数学教育,讲述歌谣、民间故事、谜语、歇后语、谚语中的数学知识。
编者按: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方言是哺育滋养每个人成长的母语。阅读古诗古文,不仅是文化的传承,同时也是我们和古人对话交流,仿佛今人、古人要穿越时空来接头,方言古语就是接头的密码。文化,留存在深广的民间,它是一条从远古流淌而来的此在之河。相对于有形的文字写成的书本,口头文化仿佛就是一本极其厚重的“无字天书”。民间话语,耳闻目睹,历历如在,它们无疑正是“无字天书”中的若干片段。
01《古语方言》
*下文选自《方言古语》一书的序言及内文。
序言:开门见山
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而家乡话亦即方言,是哺育滋养每个人成长的母语。除了少数人出生于首都或京畿地面,他们天然地会说普通话,事实上更多的国人都是“外地人”,大家自幼学说的都是与普通话千差万别的方言。
凡爱国者,必爱自己的家乡。爱家乡的人,也一定爱自己家乡的文化,包括那儿的方言。方言,只在一定的地区通行,但也有自身完备的体系。由于地域的封闭和文化传承的恒定性,方言大多保存着若干古汉语的读音,保有许多本地流行的独特词汇。
推广普通话,当然必要。同时,不要冷落我们的方言古语,这同样非常必要。
普通话本来是由多种方言磨合交融而成。普通话仿佛取了众多方言的公约数,它词汇减少,读音趋同,带来了交流的方便,但也磨去了方言许多精彩的棱角。
对于伟大的汉语汉字,任何语音的缺损、词汇的缺损,都是文化的缺损。最直接显在的例证就是许多著名的唐宋诗词,用普通话来诵读,竟然不押韵。而用方言来随便一念,偏偏非常合辙上口。方言好比语言的活化石,保全了我们古汉语的许多生动词汇与古老读音,是一座极其丰富的语言宝库。
阅读古典诗文,不仅是文化的传承,同时也是我们和古人的对话交流。仿佛今人、古人要穿越时空来接头,方言古语,就是接头的密码,就是打开宝库大门的咒语。
芝麻开门!
宝库的大门就给我们打开啦!
第一篇 少小离家老大回
普通话读唐诗,竟然不押韵
中国的诗歌史非常悠久。许多古典诗歌,国人耳熟能详,甚至是妇孺皆知。中小学生所熟知的古典诗歌那就更多啦。
然而,如果我们稍作留心便能发现:不少古诗,用当代通行的普通话来诵读,竟然不押韵。
比如,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将进酒》传唱千古,但这首诗的开头两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lái),
奔流到海不复回(huí)!
来(lái)与回(huí),不在一个韵部,读起来不押韵。
唐朝著名诗人很多,李白号称“诗仙”,李贺号称“诗鬼”。李贺有一首著名的《雁门太守行》,开头两句写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cuī),
甲光向日金鳞开(kāi)。
摧(cuī)与开(kāi),读起来也不押韵。
是古诗错了,还是课本错了?
同样的例子多不胜举。比如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的绝句《游玄都观》:
紫陌红尘拂面来(lái),
无人不道看花回(huí);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zāi)!
刘禹锡(772-842)
作为格律诗,绝句的首句可以入韵,也可以不入韵。但偶句必须押韵。这首诗,很显然首句是入韵的。但偶句尾字回(huí)与栽(zāi),分明不是一个韵脚。
再如李白的绝句《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kāi),
碧水东流至此回(huí)。
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lái)。
还有宋代女诗人朱淑真咏落花的七言绝句:
连理枝头花正开(kāi),
妒花风雨便相摧(cuī);
愿教青帝常为主,
莫遣纷纷点翠苔(tái)。
几首古诗出现的是同样的问题,读起来都不押韵。
精美的古诗,读来不押韵,听着令人难受,让人觉得好不怪哉。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有的老师仍在这么教!
“来”与“回”,古音在同一韵部
全国中小学生的课本和许多发行量极大的古典诗词选本上,还有更为典型的例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唐代诗人贺知章的绝句《回乡偶书》,传唱千古,脍炙人口。但在注释上出现了不规范、不统一的问题,让中小学教师无所适从。
贺知章(约659-约744)
这首诗的前两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第二句末尾的“衰”字,有的课本注音“shuāi”,有的课本注音“cuī”。
衰字,如果就用它的常用读音读“shuāi”,按照鬓发衰老、衰落、衰败来解释,全诗的文字意思完全能够说得过去。它的读音与第四句结尾的来(lái)是押韵的,完全符合格律诗“偶句押韵”的原则。
但是,把衰字读“cuī”,也不能说错。衰(cuī),是等差的意思,形容鬓发减少,文义也能够说得过去。
这个“衰”字,有的课本所以特别注释要读“cuī”音,原来注释家是为了让它和上一句的回(huí)字押韵。这样的话,符合“首句可以入韵”的规范。
然而,一首绝句的押韵原则,首要而必须的是“偶句押韵”。“衰”字读如“cuī”,固然符合了“首句可以入韵”的规范,却与第四句末尾的来(lái)不押韵。符合了次要规范,却违背了首要原则,这是说不过去的。
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出在第一句结尾的那个“回”字上。按照古音韵,“回”应该读作“huái”。它与来(lái)原本在同一韵部,原本就是押韵的。这样的话,老大回(huái)与下句结尾“鬓毛衰(shuāi)”以及第四句的“何处来(lái)”是合韵的。
假如有的专家固执,衰字在这儿非要以等差衰减来解读,也可以。那么,这时的衰(cuī)字就也应当按古音读为“cuāi”。
我们这时再来诵读这首《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huái),
乡音无盖鬓毛衰(cuāi)。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lái)。
这样,整首绝句读起来顺口,听起来也悦耳多了。
几年前,我最初发表这点想法,有一位某大学中文系专门教古典诗歌的教授先生,曾经提出不同见解。那位先生认为,读古诗应该用普通话。因为一些字的古音究竟是怎么样的,谁也说不清。他说:“古人怎么读诗,你怎么知道?”
方言好比活化石
古人到底怎么说话读诗?一些字眼的古音究竟是怎样的?
事实上我们至少能够通过两个渠道来了解。
一个,是古来的各种韵书。
我们的华夏文明从来不曾断裂,我们的汉字万世一系。汉字,几千年来字型基本不变,读音基本恒定。研究文字的源流、字义与读音,古来有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几个门类。关于音韵,自三国时代以来就有韵书留传。在众多韵书里,雷、梅、催、回、灰等字眼,与开、来、台、才、埋等字眼,归于同一韵部。这应该足以说明,古人说话,包括写诗读诗,这些字眼在当年是押韵的。
近代人写诗,依然如此用韵。
比如清代诗人龚自珍的一首著名绝句:
九州生气恃风雷(luái),
万马齐喑究可哀(āi)。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cái)。
龚自珍(1792-1841)
比如清末著名女侠秋瑾的一首七律: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luái)。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huāi)。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cái)。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huái)。
这至少能够说明,直到清代末年,文人们在写诗的时候,依然尊重传统、严守古韵。
另外一个探求古音韵的渠道,就是我们的方言。
中国有好多方言区。千百万老百姓也许不写诗,但大家日常说话,千百年来说的是本地方言。比如在北方语系当中,特别划出一片晋方言区。山西大部、太行山东麓、内蒙古呼市到包头一带,包括陕北与河北省的张家口等地,大家说的就都是晋方言。
山西地域封闭,交通不便,方言土语极少变化;恰恰因此,晋方言就如同活化石一般,保存着许多汉语言的古代音韵。想那大唐及其之前的中华王朝,多数建都长安、洛阳。山西,古称河东,历来是京都的粮仓,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当时的京腔官话,多半糅合了大量的晋方言中的古音韵。
全国人都知道,山西晋中有个著名的平遥古城。古城平遥人,说话多古音。这儿的方言,自古以来说“回”字发音就是“huái”,说“雷”字发音就是“luái”。假设让一位初通文字的平遥人用方言来念《回乡偶书》,音韵方面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然,诗歌音韵千百年流变,一些字眼的读音恐怕也是“少小离家”,普通人寻常与之相见却也已经是不相识了哩!
我们平常说话,应该尽量说普通话。说到“回”“摧”“雷”等字眼,自然要依照当代普通话的读音来认读。但是,当诵读古典诗歌的时候,我认为,我们应该尊重古人、敬畏传统,按照古音来诵读。
真诚地希望,专门教授古典诗词的先生们,下功夫研究一番古音韵,并且从丰厚的方言资源中多多汲取营养。如此,得以教学相长,以便大家更好地共同传承我们的古典文化。
02
《一画开天》
*下文选自《一画开天》一书的序言及内文。
序言:知某数,识某文
在人们的印象中,中国传统的民间启蒙教育,好像只是教授孩子们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读物,偏重于教儿童认读文字。其实,这是一种过于粗浅的印象,是一种想当然带来的误解。
《三字经》上有“知某数,识某文”的句子,经文本身就说明传统教育当中并不排除数学教育。事实上,曾经在广大的民间,传统的启蒙教育,在教授孩子们认识若干文字的同时,也要教授大家知晓数字概念,学会简单的计算。识字与识数,并无偏废。
《绘图增注历史三字经》民国石印本
(“知某数”一页)
民间的数学教育,内容非常丰富。在乡间,流传着很多与数学相关的谜语和故事;在民间话语中,关乎数学的谣谚也很多。至于日常生活,有日用不绝的种种数学常识,有让孩子们背诵的珠算口诀和“斤秤流法”。包括历法、月相、时间方位、地亩里路丈量、升斗斤两换算,皆有循序渐进的持续教化。
这本小书,根据笔者的经历,回想自身少年时代接受到的民间数学教育,分门别类加以整理之后写出。
希望它是一本关乎数学教育的有趣而又有益的小书,希望众多的小读者和家长们喜欢它。
第二篇 三光者,日月星
三光者,日月星
《三字经》上说:
三才者,天地人。
三光者,日月星。
当年的私塾教育,只是让孩子们背书,一般不作讲解。天地人,何以就叫做“三才”?讲起来会非常复杂,孩子们也理解不了。只能长大之后自己慢慢领悟。至于日月星,被统称“三光”,有着实物对应,大家立即会有感性的认识。
太阳和月亮,是人类可见的最显著的天象。老百姓俗话说:东山背后日头多。日头,也就是太阳。每天,东方地平线都会升起一个崭新的太阳。一个太阳,便是“一日”、“一天”,关于时间的概念就这样形成了。
中国古代天文图
一天,首先分成了白天与黑夜。白天,分作上午和下午;黑夜,分成前半夜与后半夜。
黑夜,多数日子都能在天上看到月亮。与太阳相比,月亮有明显的圆缺变化。书面语言称作“朔望”,老百姓叫做“初一、十五”。初一,夜空中看不到月亮,而十五,一定是满月。每隔大约三十天,月亮总有一次由圆而缺、由缺而圆的规律变化。这样周而复始的一次变化,叫做一个“月”。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白天有长短变化,气候有冷暖循环。经过360多天,月亮有十二次圆缺变化也就是十二个月,这便是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小孩子盼过年,盼着自己长大一岁。
时间,与数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冬至十日阳历年
近代以来,仗恃利炮坚船,强势的欧洲中心主义几欲横行全球。我们中华民族自民国起,发布政令,易服改制,也采用了公历纪年。公历一月一日,定名“新年”,称作“元旦”。中国人过了数千年的“年”,也就是“元旦”,只好改称“春节”。
民国元年改历后阴阳合历的月份牌
所谓公元,严格说来应该是“西元”。以基督教传说的耶稣生年为起始元年。堂堂大中华,文明古久,史籍明确纪年,连绵不绝至少有三千年,何以要屈从奉行他国他人的纪年法呢?老百姓管不了那么多,政令下达,谁也无可奈何。中国采用公历纪年,说来已然使用了一百多年,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况且,中华文明胸襟开敞,有容乃大,吸纳容涵,公历纪年又可方便国际交流,仿佛世界大同“见了一斑”。
但一百多年过去,公历年任他叫做“元旦”,中国年任他改称“春节”,亿万老百姓过年,在心理上和事实上,在习俗上和文化上,过的还是我们传统的年。
乡间过年
从我记事起,乡下老百姓的时间概念,总是和我们的传统历法农历或曰夏历紧密联系在一块。每个月,村人讲究过“初一”和“十五”。初一的夜晚,一定见不着月亮,而“十五”的晚上,月亮一定是圆的。一个“月”,和月相变化密切相关。
公元纪年,大家约定俗成叫它是阳历年。阳历年既然是一种存在,老百姓也不能完全无视它。阳历和我们的夏历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念叨说:
冬至十日阳历年。一点儿也不错!
到我长大,确信奶奶讲的果然没错。我们二十四节气的冬至,总是在阳历的12月的21日至23日之间,再过十天左右,可不便是阳历新年?
过一冬,长一畛
在乡间,老百姓早年过日子,除了讲究“初一”和“十五”,还格外重视节气。二十四节气当中,尤为重视冬至和夏至。老百姓的口语民谚当中,特别还有“冬至饺子夏至糕”的说法。
冬至吃饺子
我国大部分地区,处在北温带。气候变化,四季分明。到了夏至,是白昼最长的一天。过了这一天,每天的白昼开始变短。冬至,则是白昼最短,过了这一天,每天的白昼开始变长。
那么,在冬至之后,一天的白昼比上一天的白昼,到底是长多少呢?
在我自幼的记忆中,过冬至的时候,奶奶总要说:
过一冬,长一畛。
奶奶不识字,也没有给我具体解释过这儿的“一畛”是个什么概念。她说的只是民间流传的一句俗语或者民谚。
到后来上学读书,直到我高中毕业,我所学的任何一门功课中,都没有涉及此一概念。
过了冬至,每一天比上一天究竟是长多少?民谚所说的“过一冬,长一畛”究竟是不是合理的?这个,是我个人渐渐琢磨出来的。
首先,我们要明白“一畛”的概念。畛字的本义是井田之间的阡陌道路,但在老百姓的习惯指称中,和道路无关,说的是田地。这种指称,各地也不统一。有的地方,是指地块面积。有的地方,是指田垄的长度。有一个寻常的概念,“一畛”相当于240步。
田间阡陌
我们可以进行一个粗略的估算。按照我们平常的步行速度,一秒钟迈出两步,一分钟能走120步。那么,走出一畛地,也就是240步,大约需要两分钟。这时,我们就得出了一个答案:
冬至之后,白昼变长,一天的白昼比上一天长了两分钟。
这个答案,对不对呢?验证这一答案,我们需要另外一个计算过程。
从冬至到夏至,是半年,六个月的时间。半年里,白昼日渐变长,这是一个匀速的过程。在我国的黄河流域,冬至这一天日出大约是早上八点,日落在黄昏五点。而到夏至,日出在早上五点,日落会到晚间八点。夏至日的白昼比冬至日整整长了六个小时。那么,每个月正好是长一个小时。一个月30天,每天正好是长两分钟。
冬、夏至日出日落示意图
奶奶随口说出的一句民谚,“过一冬,长一畛”,它没有经过严格的计算,它是老百姓积年的生活经验。事实证明,这样的民谚能够经得起考验。
节令一到冬至,传统说法就要开始“数九”。与“过一冬,长一畛”紧密联系,这时候还有一句民谚,几乎每一个老百姓都知道:
一九二里半。
这句民谚的意思很明白。冬至之后过了九天,白昼变得更长了,如果是白天走路的话,这时候就能比冬至日多走二里半。
那么,这句民谚说的到底对不对呢?
如前所说,冬至日之后,每天的白昼长了两分钟,那么九天将长出18分钟。按照一般人的寻常步行速度,一个小时能走5000米,18分钟行进1500米。但我们新中国成立前的华里,每华里合180丈,等于600米,二里半恰好是1500米。
经过这样一番估算换算,这句民谚完全正确。
九九加一九,耧犁遍地走
从冬至开始,按照传统习俗,就进入了“数九”。
在大半个北中国,各地都有大同小异的“数九歌”。奶奶姥姥们教儿童念诵数九歌,不仅是在讲述气候节令变化,同时其中也有数字教育。我小时候听奶奶念叨的数九歌是这样的:
一九二九,吃饭温手。
三九四九,冻破碓臼。
交五九,消井口;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河开河不开,雁来准定来。
九九加一九,耧犁铧子遍地走!
“七九河开”,这个不一定。遇上特别的冬寒,河面上结的冰也许还不能化冻。但“八九雁来”却毫无疑问,大雁是一定会来的。作为候鸟,大雁这时要从南方飞往北方。在高远的天空,大雁列队飞行,有时横向排成一个“一”字,有时纵向排成一个“人”字。在飞行中,它们还会发出“咕嘎、咕嘎”的鸣叫,引动孩子们久久仰头伫望。
大雁北归
在“数九”的过程中,还有一句民间俗语“春打六九头”。二十四节气,一个节气十五天,“六九”之前过了五个“九”,45天是三个节令。冬至之后,小寒、大寒,然后正是立春。
至于“九九加一九”,冬至之后90天,经过六个节令,这时就到了清明节的前夕。清明过后是谷雨,民谚说“谷雨前后,安瓜点豆”。冬去春来,农家迎来了春耕大忙。
千百年来,在中国的极其广大的地区普遍流行“九九歌”,这无疑成为一场最普及的“全民数字教育”活动。
03
《无字天书》
*下文选自《无字天书》一书的序言及内文。
序言:无字天书
华夏文明,是全人类几大古文明中唯一不曾断裂的伟大文明。因而,中华民族,是一个最有特色的,拥有灿烂历史文化的民族。所谓“文化”,绝不仅仅存留在文化学者的高头讲章中与博物馆的馆藏里,那样的话,文化已然死亡,变成了文物。文化,一定是在深广的民间有着丰厚的留存与活体口头传承,它是一条从远古流淌而来的此在之河。这条文化之河,浸润着祖祖辈辈的中国人;祖祖辈辈的中国人,与这条河同在。
从全中国到全世界,有若干民族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我们不能说这些民族没有文化。同样的道理,有的人不识字,我们也不能认定他们没有文化。在民间在乡下,确实有不识字或者读书不多的人,但他们却非常文明儒雅,讲理懂礼。应该说,是读书人与众多普通草根大众,共同传承养护着我们的华夏文明。
事实上,少年儿童读书认字接受书本教育之前,从牙牙学语开始,早已受到了口头文化的熏陶。即便读书认字之后,大家在书本之外仍然随时随地沐浴着口头文化的滋养。家庭家族家风与村社规约身教言教,教化孩子们的方面非常多。这样的“教化”,从学儿歌、听故事开始,让孩子们渐渐学着说话、计数、游戏、唱歌,辨认器物、知晓礼仪乃至社交做人,德育智育包括美育,可称面面俱到。
相对于有形的文字写成的书本,口头文化仿佛就是一本极其厚重的“无字天书”。
笔者自幼受到太多的书本之外的文化熏陶,从中得益受教多多,因之对我们的乡野文明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情与敬意。这本小册子,依据笔者的亲身经历写出。民间话语,耳闻目睹,历历如在,它们无疑正是“无字天书”中的若干片段。
阅读这本小册子,多少熟悉一点民间话语,或许能使我们变得更加充实丰富。而我的叙述风格,努力追求民间话语的朴素和有趣,希望它首先能带给大家阅读的快乐。
尊仰先生的古朴传统
在乡下,向来只有两种人被老百姓尊称为“先生”,一种是看病的医生,一种就是教书的老师。
我们村,1952年成立新式小学,有了正式的教员。但村里人说起教员,依然尊称为教书的“先生”。从奶奶大伯平素说起教书先生的口吻、礼敬村中教师的做派,我自小便深深感触到乡间尊师重教的浓厚风习。
民国乡间教书老照片
风习之下,从建校开始,每年开学放假,村里都要备驴迎送教师。两个假期,四趟往来接送,必不可少。每当老师离开村子的时分,村干部和长老头面,都要礼送到村外;村人老少,则伫立在村口目送,直到驴子走远拐过山嘴,看不见人影为止。老师则是礼貌拜辞,不肯贸然上驴,只有走出人们的视线,才会乘骑。
村人的敬重,那样的氛围,又反转来塑造着老师的形象、约束了老师的言行。他们的行为举动、出言口语、抬手动脚,无不极力斯文起来。便是服装发型,也要极尽严整庄重。老师偶或在村街上走过,见了老者必是礼貌招呼;路过女人堆儿,目不斜视,端然走过。老人们夸赞连连,女人们窃窃私语:“看看人家先生,啧啧,人家那么走;啧啧,看看人家那头!”
何为斯文,何为君子,村人与老师本人,就共同塑造出了一个具体的形象。
民国时期,广益中学的先生在上课
但凡初一十五,时令节日,农家多半要改善生活。油糕粽子之类,在小学念书的孩子人人都要带上几个礼送老师。老师一个人吃不完,他家到时会来人,将多余的吃食拿走。几只糕团,算什么呢?那是一种礼仪,那表达的是农家的一点心意。
除此之外,谁家娶媳妇过寿,那也一定要请动先生,先生请到,要坐上席,也就是最尊贵的席位。便是寻常日子,农家也要轮流请先生来家吃饭。我在红崖底读初级小学四年,记得奶奶经常安排请客,专门请先生来家吃饭。过上一段,奶奶会突然说:
有一程子啦,咱家该请先生吃顿饭啦!
掌家老太太说了话,不敢怠慢。奶奶从竖柜里取出海带、木耳、金针、虾皮等过年待客才动用的稀罕物品,安顿大娘整备细粮,甚至要差我大伯到镇上割一块豆腐回来。根据奶奶的吩咐,宝山带领我,要提前到学校去安请老师。所谓“安请”,是请客的必要礼仪。要提前告知老师,看他是否得空;老师多半要推辞,还得反复请动。
每逢这样的时刻,奶奶要逼着我和宝山大哥洗手净面,上衣的扣襻要全部扣好。嘱咐我们见了先生,一定要鞠躬施礼。宝山整日爬崖上树,野马似的,此时也得装出一点文明样子;我六七岁,讲不来什么话,见了先生一个劲儿撅着屁股鞠躬。
上海《中华》杂志中,儿童鞠躬、接受老师物品的姿势
安顿好先生,家里的气氛便几分隆重了。炕桌、餐具,务必整洁,地下院里,扫得纤尘不染。奶奶取出过年的衣裤穿了,头发梳拢严整。临近正午,在街口放风瞭望的孩子们奔回来报告,我们老师来啦!此时,大伯要迎出院子,奶奶则伫立在正房屋檐下迎候。如此礼仪,我们年轻的老师会紧走几步,对奶奶连连点头,说些寒暄话题。
进了堂屋,左手里奶奶居住的隔间,此时特定名堂称作“客房”,大伯连连招呼:“先生请到客房坐!”把先生延进隔间,我们的老师会一再谨让,不敢轻易就座。终于脱鞋上炕,盘腿坐了客位。奶奶端坐主位,先生一定是在奶奶的上首,大伯坐在对面下首作陪。宝山先要奉茶,一定是双手捧端了。我要秉持学生之礼,立在里外间的门框那儿,屏声静气的。正式用餐,第一碗先端给老师,老师又是谨让一番,开始动筷子。老师吃罢一碗,我得长眼色,目光示意候在外厢的大哥宝山,宝山连忙从锅台上另端一碗,脚步无声,还是双手给老师捧上。
教书先生嘛,端碗执筷,都得中规中矩。面食河捞,自是不能像农民似的,吸溜出声。吃到半饱,中间一定要推让一番;奶奶大伯则一再奉劝加餐,苦让数回。到终于用罢饭食,绝无随便剔牙等不雅动作,这才礼貌告辞。这个时候,我要赶紧上前,将老师脱在炕沿根底的鞋子摆顺方向,方便他下炕穿着。往下送客,奶奶依然要送到正房屋檐下;大伯连连揖礼,要将老师礼送出大门以外。然后,轮到我们吃饭,不期然之间,我和大哥端碗执筷子也几分人模人样起来。
后来回想当年种种,老百姓那样尊师重教,深感那是一种古朴的风气,仿佛自古就氤氲在我们广大的乡土民间。
再后来,这种风气就渐渐淡然,乃至消失殆尽。
说起当今中国的教育,正如说起中国的医疗,不尽人意之处很多。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我认为,我们不能离开整个社会风气来谈论某一行业的风气。整个社会风气未能极大改善,希冀某一行业领域的风气如何良好纯正古朴,是不现实的。
好在,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我们希望一切都能变得好起来。至少,我们要保有这样的希望,并且要为之尽心尽力。
图书信息
讲给孩子的传统文化丛书(3册):
《方言古语——与古人接头对话的密码》
《无字天书——书本之外的文明教化》
《一画开天——中国民间的数学教育》
作者:张石山 希望出版社 2019年8月出版
作者简介
张石山,1947年生。一级作家。曾任《山西文学》主编,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镢柄韩宝山》《甜苣儿》两度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母系家谱》《神主牌楼》等,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清明无战事》等,长篇传记文学《六福客栈》,文化专著《洪荒的太息》《穿越》《拷问经典》《人间耳录经》《被误读的论语》《礼失求诸野》等。改编《吕梁英雄传》,创作《兄弟如手足》《晋文公》等电视剧多部。《晋文公》获国家新闻广电总局全国影视优秀剧本创作奖。
往期回顾
荐书|赵晓力《代表制研究》
荐书|李小龙《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
荐书|李礼《求变者:回首与重访》
文章原创|版权所有|转发请注明出处
责任编辑:龚世琳
本期编辑:张瀚潆
文字校订:孙雯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