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J.S.巴赫)的儿子、作曲家C.P.E.巴赫(俗称“小巴赫”)曾经说过:“我们很少见到一位同时具有四种素质的音乐评论家——智慧、共情、诚实和勇气。音乐评论那么重要,但可惜的是,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常常不具备这些素质。”C.P.E.巴赫所讲的“智慧、共情、诚实、勇气”这四种素质,都是人格修养。所以,乐评人不仅要在“音乐”中学习,更要在音乐之外学习。之所以引用“小巴赫”的这段话,是因为我对于跨市(从深圳到广州)来听蒂勒曼执棒VPO演奏“布八”这场音乐会、缺乏“智慧”。从买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启“预设立场”模式,认定这会是我有生之年听到的最好的一场音乐会。结果,本场音乐会当然在水准之上,但却在我的个人预期之下。如何管理好自己的“预期”,小到一场音乐会大到人生格局,这是一个哲学命题。
蒂勒曼的名头与风采,位列还活着的世界级指挥家“前三”,他的功德主要体现在颂扬正统的德奥之声。他除了是德国一流交响乐团的总监,自2015年6月起,他还担任“拜罗伊特”音乐节的音乐总监。今年一月一号,他执棒VPO演出“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这样一位大神御驾亲征星海音乐厅,爱乐者的膝盖难免会发软。
蒂勒曼带来的“布八”,是布鲁克纳交响曲里篇幅最冗长、结构最宏大的一部。在我的记忆里,水蓝执棒广交、吕嘉执棒“澳交+上海爱乐”、彼得弗洛先生执棒国交,他们几位的“布八”都曾给国内古典音乐界留下满满的话题与回忆。
“布八”的难、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管乐吃重,弦乐的动态幅度极大,指挥家如何合理布局,以信念之力带领乐手在“黑洞与虫洞”间冒险穿行,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之所以在此引入天文学的两个名词,原因就在于:黑洞是存在的,2019年4月10日21时,人类拍摄的首张黑洞照片面世;虫洞则是由爱因斯坦提出的一个理论,迄今为止科学家们还没有观测到虫洞的存在。黑洞的真实,就像作曲家以“神接天宇之气”写下的乐谱;虫洞则是连结两个时空的多维隧道,就像从古至今人类有一种传代的念力,相信神秘乐音能够召唤神龙……神龙的到来,究竟是毁灭一个旧世界还是缔造一个新世界,这就是“布八”犹疑徘徊的地方。
昨夜的“布八”,蒂勒曼全程背谱指挥。第一乐章以冰冷无情的气质题献给魔鬼,既是对不祥之兆的具体呈现,也描述了人们对于末日降临的惊恐与绝望。蒂勒曼的起拍较慢,一贯僵硬的肢体加上大量短平快的手势,让他仿佛化身毁灭博士,那一刻,幕后黑手极具信服力地现身台前了。渲染这种恐怖到极致的气氛,需要一个男性乐手占压倒性多数的乐队。据我观察,VPO参演“布八”的只有八九位女性乐手,其中最瞩目的是大管首席。
良好的开局,却在第二乐章谐谑曲被打乱了。实在是VPO全团的技术和心理素质都足够好,衬得上蒂勒曼要求的那种飞一般的速度,我却在这种不够讲究的乐句处理中、“出戏”了。这个谐谑曲乐章被称作"农夫的舞蹈",也可以看成作曲家布鲁克纳的自画像。与世无争+古怪笨拙,在悠远气息中放空自己,这种鸵鸟政策在大决战即将到来时虽然没啥抵抗力,但符合静纳百川、定能生慧。演奏到中段、VPO总算“合理”地慢下来了。
第三乐章是在立意上堪称最复杂的柔板。回旋曲式仿佛螺旋上升的迷魂阵,让每一个同行者在埋头攀登踏破迷雾之后发现,又一个高峰矗立在眼前。依照这种整体气氛“倒推”,弦乐声部无疑是过响了。蒂勒曼高大伟岸的身躯、双腿几乎扎成了马步,双手放低到膝关节,对弦乐极尽压制,但效果并不明显。VPO引以为傲的华丽弦乐,在此处成了“短板”。灵魂如何在光、云、雾中穿梭,可以参考前辈指挥家卡拉扬和布列兹的处理。
第四乐章,当以小号为代表的铜管声部提速插入时,仿佛一剂强心针,让VPO的乐手格外珍惜这回光返照的半小时。弱起的coda、迎来了新世界的众赞歌,压抑了整晚,总算以强有力的史诗般辉煌作为结语。
布鲁克纳的管风琴式写作,要求乐队各声部间有极高的融合度。那些爱乐者追捧的经典版本,要么是在录音棚里“加工制作”出来的,要么是在奥地利“圣弗洛里安修道院教堂”的实况。延音长,这个在音乐厅声场设计时无法单方面追捧的“特点”,在演奏布鲁克纳交响曲时却成了定盘的星。星海音乐厅的延音(混响)时长为1.8秒,已经比几百人的小剧场(比如境山是1.6秒)要绵长,但昨夜折射到我耳内的音响,依然中空。反省之处是:二等票毕竟不是将自身置于反音板的正下方。下次再听布鲁克纳交响曲的现场音乐会,要果断买“一等票”。
在五次谢幕之后,蒂勒曼与VPO轻车熟路地以约瑟夫.施特劳斯的“天体乐声圆舞曲”作为返场曲。人间至味是清欢,VPO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维也纳的气质”、在此曲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10月27-30号,蒂勒曼执棒VPO还会在上海武汉两地巡演。不论看客的心理预期是什么,爱乐者都值得亲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