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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很少听传统戏曲,是年轻一代巨大的文化损失

阅读量:3626720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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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探母》的“政治不正确”,正是它艺术成就的核心原因。凡有战争,就会有压迫性的忠君爱国大规范,《四郎探母》却哀伤地唱爱情、亲情,谈寂寞和思乡,在最残酷的时代里抚慰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我是住着日式的房子长大的。榻榻米地板是让你盘腿而坐的,但是刚刚仓皇渡海而来的人,怎么会盘腿坐呢?榻榻米上就放一张藤椅,七岁的我看那张藤椅,怎么看都是一张破烂——体重下沉的地方藤条断裂,破了个洞,但父亲坐在那里,非常怡然自得。
他穿着白色的短袖棉布汗衫。七岁的我所看见的汗衫,怎么看都像一条破抹布,因为不断搓洗,薄到几乎要破,腋下还有一点肥皂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汗迹。
我的七岁,1959年,是父亲因为战争离乡背井,到一个海岛上重新求存的第十年。十年中,藤椅断了破了,汗衫穿到稀薄了,原以为马上就会回家的希望,逐渐变成了绝对回不了家的痛苦觉悟。
他坐在那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背对着光,光从他后面一格一格的木头窗子照进来,把他的轮廓变成一个黑色的剪影。窗台上有一个留声机,黑胶唱片在转,他在打拍子,跟着唱。他大概已经唱了十年,而我一定已经听了七年,所以知道他在唱什么——有不少动物,鸟啊、龙啊、老虎啊: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想当年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思老母思得我把肝肠痛断……
中间有好大一段,我完全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在唱什么。但我知道叮叮咚咚过一会儿,要唱到“母亲!千拜万拜折不过儿的罪来”。这时,父亲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那折成整齐方块的手帕,低头擦眼泪。
京剧虽然称为“剧”,却主要不是拿来看的;懂戏的人“听戏”,不是“看戏”。《四郎探母》是音乐,是歌曲。而且,对于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失根的两百万人而言,它是让你疼痛、每听必哭的“流行歌曲”。《四郎探母》的“自思自叹”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支流行歌曲。
任何一支可以让你一听就崩溃的歌曲,一定是危险的。会“瓦解军心”的《四郎探母》当然要禁。而编戏、唱戏的人,为了让戏存活,也有对应的办法,于是《新四郎探母》就幽默地上场了。编剧加了91个字,就变成一个可以演的戏。
作家蒋勋在《新四郎探母》公演时赶过去看:“我赶去看,看到探母见娘一段,照样痛哭,照样磕头,照样千拜万拜,但是,拜完之后,忽然看到杨四郎面孔冷漠,从袖中拿出一卷什么东西递给母亲,然后告诉母亲:‘这是敌营的地图,母亲可率领大军,一举歼灭辽邦。’”
“叛徒”杨延辉突然变成了“间谍”杨延辉,“想家”固然会瓦解军心,但是只要你“身在北国,心在南朝”,哭一哭也还好啦。
杨延辉战败,没有自杀谢国成为英烈,竟然投降而且被敌人招赘,当然就是汉奸、叛徒。台湾使出了“九十一字诀”,大陆干脆重写剧本。
吴祖光的《三关宴》,就是依据上党梆子《三关排宴》改编而成。战败的辽国国君萧太后率众到三关求和,佘太君当场要求辽国驸马,也就是自己的儿子杨延辉,当作“战俘”送回宋朝。已经与驸马生了一个孩子的辽国公主当场拔剑自刎。杨延辉被母亲押着回国后,佘太君大义凛然地斥责他“不忠不孝”,杨延辉最终跳下城楼自杀。
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吗?禁。于是剧团就将唱词改了几个字,又可以唱了:文官济济全大用,武将森森列两班,只为俺红粉甘愿去和番,臣僚送,于心怎安?于心怎安?
父亲坐在破藤椅里听《四郎探母》泫然涕下的光景,七岁的我懵懂不知,几十年之后才明白,原来那每一个流转的音符、每一句唱词,对他,都是最真实的战火记忆,都是最切身的流离失所;那一个“自思自叹”的孤独光景,更是一整代人的定格剪影。
《四郎探母》这一组“流行歌曲”可以流行好几百年,是因为几乎每一代都经历战争和流离,而《四郎探母》的“政治不正确”,正是它艺术成就的核心原因。凡有战争,就会有压迫性的忠君爱国大规范,《四郎探母》却哀伤地唱爱情、亲情,谈寂寞和思乡,在最残酷的时代里抚慰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年轻一代人很少听传统戏曲了,我认为那是年轻一代巨大的文化损失。在西方,“传统戏曲”是活在当下的。希腊的悲剧譬如《伊底帕斯王》、意大利的歌剧譬如《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德国的音乐剧譬如《尼伯龙根的指环》,被全世界当作高级艺术、人类遗产,请问哪一个不是欧洲人的“传统戏曲”呢? 为什么我们自己的传统戏曲就被认为是属于老年人的、过去的、陈旧的、属于博物馆的不时髦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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